母亲的歌声

2024-06-12 14:54:49 作者:任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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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听着母亲的民歌长大的。

母亲自小爱唱歌,一旦唱起歌来,她就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快乐之中,把世上所有的愁苦都忘记了。而我一旦聆听到母亲的歌声,心底每每就会流淌着一条诗意的河。母亲的歌声,响在晨昏,响在午后,响在明丽的阳光里,响在阴雨连绵天,对面的山崖回应着,田野里丰茂的庄稼回应着,场院里高大的洋槐树回应着,熟悉的窑洞回应着……母亲的歌声伴着风伴着雨,追着日趁着月,翻越层层山峦,绕过道道溪流,潺潺缓缓流淌过岁月的河。母亲的歌声流泉般清澈、婉转、深情,村庄听了欣慰,草木听了舒心,村里人老老小小都喜欢听母亲唱歌。母亲的歌声与自然界的鸡鸣狗吠,鸟雀鸣叫,相互呼应融合,完美地给我构建了一个色彩斑斓的童年世界。

昨天,弟弟打来电话说母亲一觉睡醒,嘴巴突然歪了,讲话口齿不清,我瞬间仿佛犯了眼病,开始迎风流泪。打电话过去,母亲用含混的声音说她不能唱歌了,她圆润的嗓子竟然哼不成一曲调门。我一边安抚着母亲不要着急,来省城治病很快会好起来的。一边却有点伤感,恍然明白母亲老了,这应该是大病的先兆。几天前,听母亲在大群里唱歌,竟然把许多熟识的歌词唱错了,我纠正过她,她浑然不觉,看来那会儿母亲的身体已经出现了不适。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虑难过,她难过的不是生病,而是再也唱不成歌了。

晚上,我心事重重难以入眠,担心母亲的病情可能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自从东子离开后,我脆弱的神经再也经不起任何病痛与生离死别的打击。月光如流瀑从玻璃窗倾泻进来,绵延到古色古香的黑胡桃推拉门上,一如少年时听到母亲的歌声,从故乡遥远地跋涉到我的梦境中。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跟着村里的半大孩子们去邻村看露天电影,看完电影,我心血来潮突然想去与回家相反方向的外婆家。那晚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除了我的脚步声,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夜鸟凄厉的鸣叫,我非常害怕,想用什么来壮壮胆,可是路边连一根棍棒也找不到。路畔底下有一条小溪,小溪里的水淙淙地流着,在暗夜里听起来格外响亮。我的心里蓦地响起了背诵过的一首古诗:“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那一刻,我突然那么强烈地想念母亲的歌声,如果有母亲的歌声相伴,我肯定不害怕了。于是,母亲教给我的那些耳熟能详的歌词,一首首在我心底缓缓流淌而过,就像歌里面唱的“汾河流水哗啦啦”地陪伴着我,不知不觉中传来了一两声狗吠,我安然走到了外婆家村口。

到了城里读书后,最令我割舍不断的就是母亲的歌声。当时,父亲在放大站播放广播,还没有转正,收入特别低,在城里生活很艰难,只能带我一个人到城里读书,母亲和妹妹们仍留在村庄里。那时候的人们普遍都很乐观,特别会穷开心,一点乐子都会高兴大半天。如果不下乡,父亲偶尔会打开留声机给我听,父亲放上一张唱片,看唱片在留声机上缓缓转动着,我们在动听的歌声中吃着粗糙的剁红面、钱钱饭,感觉日子过得蛮惬意。那个时代,我们一般不盯着别人吃了啥穿了啥,吃粗茶淡饭穿补丁衣服是常有的事,袖口短了,裤子短了,接一圈别的颜色的布料,照样穿着自在。那会儿也没有什么名牌服装,小城人顶多崇拜上海货,只要听说从上海买的,就觉得特别了不起。每天黄昏,一放下饭碗,我便急切地盼望着广播快点响起来,当美妙的歌声从扩音机传出来时,我头一次在心底里生出了类似惆怅的情绪,恍惚回到了熟悉的故园,站在田埂上,侧耳聆听母亲淳朴甜美的歌声,漫不经心地将豆角茄子摘到筐子里。

有一次期中考试,我考出了读书以来最烂的成绩。那天中午,我羞愧难当,又害怕父亲严厉地批评,就没敢回家去吃饭。父母从小以女儿的天资聪明和优秀成绩为自豪,我却用最烂的成绩回报他们,给他们脸上抹黑。自感无颜见江东父老,我一个人在学校的操场上徘徊了一个中午,寻求解脱的办法。操场的尽头是一个公共厕所,我走进去一看,跳进去也淹不死,而且那味道太难闻了,我只好无奈地摇摇头离开了。

下午回到家里,父亲刚下乡回来,满面灰尘,嘴唇焦渴,顾不得洗一把脸,喝一口水,就开始生火做饭了。父亲一边问我饿不饿,一边问我的成绩,当我吞吞吐吐地报出成绩后,他先是半天没有言语,接着开始大发雷霆,他的黑脸上罩着一团浓重的乌云,伸手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倔强地瞪着他,没有哭。暗想他那张黑脸上堆着的乌云如果能掉下来,那个傍晚我肯定会被砸死了。我又羞又气,一个人爬上了放大站脑畔后的山梁。我知道考了那样糟糕的成绩,是一向沉湎在文学书籍中带来的严重后果。我深感对不起艰难度日的父母,打算从山梁上跳下去,以死谢罪。我倔强地没有掉一滴眼泪,想象着自己像一只小鸟从山梁上飞下去时,便永远解脱了。就在那一刻,开始播放广播了,片头播放的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歌曲《谁不说俺家乡好》,明快的旋律响彻耳畔,“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片片梯田绕山间……”这是母亲平常最爱唱的歌,也是我最喜欢的歌,那一刻,我热泪盈眶,恍然听到了来自故乡的呼唤,那是母亲的声声呼唤:“孩子——”

“妈,我错了!”那一刻,我释然了,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冲动地飞跃下去,我快速离开了崖畔。那个傍晚,我坐在山梁上,望着最后一缕夕阳从西边天上渐渐消失,然后心平气和地踩着明快的旋律,慢慢走回家。

从那以后,走夜路我再也不害怕了,因为有母亲的歌声陪伴,帮我驱除黑暗与恐惧;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每当感到孤独凄冷时,我便一遍遍怀想母亲温暖而有力量的歌声;即使再遭生活的挫折与打击,我也能以母亲乐观的歌声自勉,让自己变得自立自强。

母亲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个乐观开朗的人,她的身上时不时会洋溢出一种憨厚质朴的孩子气。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母亲会变老,会生病,她圆润动听的嗓子再也哼唱不成优美悦耳的曲调,这让我如何接受啊!整个下午,我在电脑上机械地敲着字,耳朵里萦绕的全是母亲婉转动听的歌声,听着听着,不觉已是泪珠盈盈。

苏童说,离家太远了,你就变成一朵云。我清楚地明白纵使离家千里万里之遥,我的云头上,一定会系着母亲的一缕歌声。那歌声给我诗意,教我以乐观与善良,直面百味人生。

责任编辑: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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