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涛历史地位变迁:从名不出扬州到石涛热的形成

2021-04-28 11:15:45

石涛在清代画坛的地位如何,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认为,石涛在清代即已享有盛誉;一种说法认为,石涛在清代并无太大影响。本文从多种著录文献材料中追索石涛历史地位的变迁情况,总结得出18世纪中叶以前,石涛的社会影响主要限于扬州;18世纪中叶至19世纪中叶,在士大夫中影响扩大;19世纪中叶以后,其影响已走向藏家,有超越“四王”与八大的趋势;而直到20世纪20年代中期,石涛的社会影响始超越“四王吴恽”,最终形成20世纪的石涛热。

清 石涛《自写种松图小照》卷(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石涛在清代画坛的地位如何〔1〕,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认为,石涛在清代即已享有盛誉;一种说法认为,石涛在清代并无太大影响。〔2〕本文认为,石涛在清代社会的影响,可分这样几个阶段:18世纪中叶以前,其影响主要限于扬州;18世纪中叶至19世纪中叶(太平天国),在士大夫中影响扩大;19世纪中叶(太平天国)以后,其影响已走向一般藏家,有超越“四王”与八大的趋势。但总体来讲,仍然无法与“四王”相比。直到20世纪20年代中期,石涛的社会影响始超越“四王吴恽”,最终形成20世纪的石涛热。

一、名不出扬州

(一)生前身后的情况

汪世清所编《石涛诗录》中涉及的士大夫,有张怡、周京、张揔、汤燕生、杜岕、柳堉、吴嘉纪、周蓼恤等,可见石涛与士大夫是有一定交往的。〔3〕王摅的《广教寺访喝公石公二大师》:“飞锡来何处,空山共隐沦。诗魔禅自伏,祖席道重新。泉涌诸天护,灯传一塔真。翛然方丈室,满壁画龙鳞。”注谓:“石公善画松。”〔4〕此诗作于1678年至1683年间〔5〕,可知石涛与王摅也有过交往。又1701年黄云的《跋石涛墨兰册二则》:“石大师与余交近三十年,最爱其画,而所得不过吉光片羽。”〔6〕可知石涛与黄云有30年的交往。又洪嘉植的《跋石涛为洪廷佐所作画册》:

清湘道人出潇湘,故所见皆是楚辞。其画随笔所到,无不从《九歌》《山鬼》中想见之。向为我写早梅一枝,书张始兴公五律其上。其笔墨虽散在人间,然亦不可多得者。兹乃为吾侄廷佐赠至数十百幅,梅竹兰菊,杂以松叶水仙,无一点尘气,宜廷佐珍视,而时出示同好,题赏不置耳。倪云林题其画竹云:“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尔,岂复较是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不知以中视为何物也。”余于清湘诸画亦云,岂独竹欤!王逸少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然其不朽于后世者,又非余之所知矣。〔7〕

洪嘉植卒年与石涛接近,这段文字也可以看作石涛生前获得的评价。洪廷佐(正治)被认为是石涛的学生。1731年,即石涛卒后二十余年,洪正治跋《释石涛山水花卉册》:

清湘老人赠予墨梅十六幅,诸法俱备,因为装潢,置之案头,时一摹仿。顷复得其干笔一纸,错综淡远,恍如霜钟初发,独立于疏烟残月中,不禁神往。予与老人居处最久,此种鲜或见之。又兼山水写生,共计十幅,笔皆绝尘。〔8〕

另外,石涛去世后不久,陈仪的《石涛画黄研旅诗册题后》:“闻淞(湘)公踪迹尤奇,惜其没不能一见。掩卷怳然,然于此益知世间名籍之外,固多伟人也。”〔9〕同一幅画,大约1711年,黄之隽跋曰:“大涤子,亦奇僧也……闻大涤作此画时,年已老。予不及交其人,而砚旅与余相识于京师,亦年逾五十矣。”〔10〕可见这两位,均感叹不能与石涛交往而可惜。但这些资料,或能说明石涛生前在一定范围与士大夫有交往,并不能说明石涛在当时社会上有大的影响。

石涛八开蔬果册 纸本设色24.3cm×30cm上海博物馆

(二)“自匿”与“名不出扬州”

郑板桥曾说石涛“名不出扬州”〔11〕,而李驎的《大涤子传》则谓:“大涤子方自匿其姓氏,不愿人知。”〔12〕又李驎《赠石公序》谓:“扬之东城下有粤西石公者,以书画名于扬有年矣。吾弟大村尝语予曰:石公,先朝之宗室也……既而询其世系,知公出自靖江王后,如刘裕之出自楚元也……而公则不然,其能书画及诗如此,何难挟之以走京师,而邀人主之知,如孟頫之学士于元耶?顾隐于方外,以洁其身,非欲异日见祖宗于地下乎?”〔13〕此数言都是在讲石涛的“自匿”或“隐”。这里的问题是,既自匿,又何以“以书画名于扬有年”?又李廷钰题石涛《山水轴》:“往事辛酸莫再陈,雩都遁迹卧云身。机心机事知多少,唯有云山面目真。”跋曰:“清湘老人为明宁献王孙,甲申后始变今名,遁迹雩都,以诗鸣世,后人罕有知者。题画或书大涤子,或署清湘老人,或作苦瓜和尚,其款不一。”〔14〕指出石涛“以诗鸣世”,而不说“以画鸣世”。当然,虽然石涛所受的教育有限,但诗有别才,非关于学,“以诗鸣世”也很正常。又田林的《石涛和尚南还晤于西天禅室》诗云:“人言诞殊甚,多不谓公存。见面翻相讶,高怀未暇论。”〔15〕倪瓒在元末明初之际的乱世,曾一度被传去世,但彼时倪瓒年纪已经很大;而这一年石涛才49岁,社会相对安定,却给人“多不谓公存”的印象,也印证了石涛影响有限。

实际上,在康熙时期,石涛不但没有“自匿”,不但不拒绝“人主之知”,且受到康熙的接见。当然康熙接见他,并不是因为他善画。罗家伦的《伟大艺术天才石涛》说:“康熙于二十三年(1684年)南巡,十一月间到南京谒孝陵,石涛到南京,与康熙相遇;那时候石涛已五十五岁了。这是他谒见康熙的第一次。第二次是康熙二十八年(1688年)石涛年六十的时候,再见康熙于扬州平山堂道上。是谁介绍的不得而知,想来是满州名士白燕堂主人博尔都,因为博氏与石涛是文字书画之交。当时石涛的画名已经很大,在那个环境之下,他又那里能避免。况且人家拜了他的祖宗,他回拜一二次,更是可以原谅的。”〔16〕当时石涛画名是否很大,姑置不论,但康熙见石涛,主要与其身世有关。近些年研究已经指出,石涛曾往京城“寻求发展”,并非拒绝“走京师”,所以在主观上很难讲有“自匿”的愿望。“自匿”说只能反映他当时知名度不高,“名不出扬州”的现实。

石涛去世后的若干年里,颇有点身后凄凉,也证明他当时“名不出扬州”。闵华的《题石涛和尚自画墓门图》谓“石公之姓不可闻,石公之笔今徒存”〔17〕,正是他受冷落的写照。《国朝画征续录》〔18〕卷下《释道济》:“画兼善山水、兰竹,笔意纵恣,脱尽窠臼。晚游江淮,人争重之,一时来学者甚众。今遗迹维扬尤多,小品绝佳,其大幅惜气脉未能一贯。”〔19〕更晚的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卷二:“释道济字石涛,号大涤子,又号清湘陈人,又号瞎尊者,又号苦瓜和尚。工山水花卉,任意挥洒,云气迸出。兼工垒石。扬州以名园胜,名园以垒石胜。余氏万石园出道济手,至今称胜迹。次之张南垣所垒白沙翠竹江村石壁,皆传诵一时。若近今仇好石垒怡性堂宣石山,淮安董道士垒九狮山,亦藉藉人口。至若西山王天于张国泰诸人,直是石工而已。”〔20〕此书写于石涛故后八九十年,从记载内容看,作者是从园林叠石中认识石涛的。可见石涛造园的手艺,给当时人们的印象很深。

(三)“名公卿提唱”问题

汪鋆《扬州画苑录》曾说,因为没有“名公卿提唱”〔21〕,所以扬州有一批画家名气不大。其实,石涛是有“名公卿提唱”的。具体情况如何呢?传为石涛知音的博尔都的《白燕栖诗草》卷四《赠王石谷》诗云:“炯炯双眸鬓若丝,高风如接蕙兰吹。洛阳纸贵人传赋,云汉图成画有诗。五岳岿然方寸地,百篇多在醉残时。翩翩自是承明侣,丘壑于君恐未宜。”〔22〕而本卷《赠苦瓜和尚》云:“风神落落竟忘机,定里钟声出翠微。石火应知着处幻,鬓眉果是本来非。座标海月群心悦,语夹天花百道飞。高步自随龙象侣,惟余元度得相依。”〔23〕两诗恰相先后,对照之下,“石谷”仍然是“洛阳纸贵”。可见博尔都对石涛的推重是有限的。又有“名公”王士禛(祯)《跋石涛仿周昉百美图》:“古今画家,以人物写生称不易作。多因有象,故其难也。今石老惯以写生兼工人物,盖胸中广于见解,一举一动,俱出性情。此数丈长卷,近代诸家有所不为,皆无此深想。惟石老无一怯笔,每逢巨幅,更有潇洒之趣。况问亭先生深究画理,故石老不惜辛劳,当永为白燕堂藏物也。”〔24〕据汪世清考证,此跋当撰于1699年以后〔25〕,最早也是石涛晚年了,但并未对石涛做出明确的评价,且据“石老惯以写生兼工人物”一句看,王士祯对石涛是不了解的。

这幅画,还有名臣李光地的跋。李光地的《跋石涛仿周昉百美图》言:“湘道人画法名满天下,无不推重者也。然寸纸尺幅,皆时史所能;巨卷巨册,乃目之罕见。惟清湘长于图写,能于形容,善于操持,深于布置,盖世士之所不能也。偶过白燕堂中,翻阅古今名迹,诚为不少。及觏清湘百美图,其高过半尺,景长数丈,卷中亭台楼阁、花木竹石,及名媛艳丽袅那,宛然若生,神运种种,各具其妙。岂寸纸尺幅时史之学,而能成此大观也哉?”〔26〕理学名臣李光地说石涛名满天下或有依据,但与前面材料所示石涛生前身后冷落的情况是矛盾的。石守谦《石涛、王原祁合作兰竹图的问题》推测博尔都是“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一语的始作俑者,但对照上面博尔都的诗,这种可能性不大。不过石守谦说:“他(博尔都)在1699年曾命石涛为其摹仇英之《百美争艳》长卷,1701年图成后博尔都即携之‘求在朝诸公题咏’,其中有时任直隶巡抚之李光地题语云:‘清湘道人画法名满天下,无不推重者也。’李光地虽为名臣,亦曾任顺天学正之职,但似罕见他表现对当代绘画之关心,其题语内容因此可能是经过博尔都的指授;而其中所谓‘名满天下’‘无不推重’,即与王原祁的赞语颇为神似,或许即取自博尔都口中对石涛的宣传吧?”〔27〕这个摹仇英之《百美争艳》,应即《仿周昉百美图》。但李光地若深受博尔都影响,何以王士祯又是另一种情况呢?总之,这点是存疑的。

稍晚,曾做过国子监祭酒的吴锡麒(1746—1818)题石涛画谓“过眼繁华浑似梦,人间犹识苦瓜僧”,〔28〕所述只是平淡的观感。而名士孙原湘(1760—1829)《苦瓜和尚余杭看山图》言“燕园一卷怪峰峦,茶熟香温几遍看。悟出画禅三昧旨,瞎尊终竟胜髡残”〔29〕,则提出石涛胜过髡残。当然,后来还有人说石涛胜过八大。

《虚斋名画录》卷十五《释石涛溪南八景图册》著录了18世纪中叶一些“名公”的题跋。其中雍正甲寅(1734年)许华生跋谓:“予素爱石涛上人画,所藏卷轴颇多。出则载诸行笈,入则挂诸斋壁,未尝一日离也。”〔30〕同一年刘鼎臣跋谓:“吾友睡山先生风雅性成,品藻识高,其嗜绘事也,盖不啻球琳琅玕,象犀珠贝,而于石公墨妙好之尤深,有投以寸笺尺幅者,不惜重价购之。”〔31〕雍正乙卯(1735年)严源焘跋谓石涛《溪南八景图》:“睡山先生搜罗得之,珍赏特甚,几如昔人得戴嵩画,以锦囊系肘自随,其逸兴高怀,殆亦得图中潇洒出尘之致欤。往闻幻霞画入董巨之室,江南好事家以其画之有无为清俗,吾以清睡山,谁曰不可。”〔32〕这些题跋无不表达对石涛的喜爱。而乾隆辛未(1751年)许华生之子许天球在跋中则讲了一个故事:

《溪南八景图》,固延陵故物也。先君子素爱石涛画,吴君景怡慨然持赠。其族蓴野,为余内弟,性耽风雅,先君子常器重之。易箦之夕,命检所贮为遗贶。余窃念蓴野尝观斯图于碧雨山房,见首幅祖祠乔木,不胜敬先之感,后每把晤,必垂注焉,因出以偿夙愿。则延陵故物,仍归延陵,而蓴野之心,慰先君子之志,亦可酬矣。顾先人所爱,终难去心,爰嘱蓴野倩老画师临摹贻我,聊存嗜好之思。昔人有以赵松雪所临玉枕兰亭遗人,而取厥赝本以去者,差堪仿佛其意云尔。〔33〕

毫无疑问,这些评语中,不乏溢美之词。但是否就此断定石涛名满天下,还为时尚早。只能说,这一时期,石涛的影响可能仅限于一定的士大夫群体。石涛去世之后,虽渐受主流社会关注,但也是有批评的。如李佐贤的《跋大涤子墨笔山水卷》说:“王梦楼谓:清湘画不必深入古人格辙,一种淋漓生动之气,殊非余子所及,洵知言哉。”〔34〕这就不是完全的肯定。1943年陆元同的《石涛遗事》则说:

石涛画当时即为世人看重,而唯梁廷枏颇讥诮之,其所辑《滕花亭书画跋》自称平生绝不喜石涛画,观其题记有云:“行草旁缀,画与字杂乱无章,令人对之作十日恶。”又云:“苦瓜和尚诗去岛瘦郊寒尚远,称画僧犹可当之。此册尚属空门别派,借吟咏以写其孤愤,而未能心契夫超妙幽旷之旨,行法之剑拔弩张是其故态,乃忽杂以精细小楷,咄咄怪事,与所作工笔美人同一喷饭!”〔35〕

这种批评就更激烈。梁廷枏主要活动于道咸时期。如果结合石涛《画语录》来理解,恐怕石涛生前就有类似的批评。总之,石涛是有一定的“名公卿提唱”的,但这些对于他的社会影响作用有限。

石涛《狂壑晴岚图》

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第一”的流行 

从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中叶这段时间,石涛的影响渐扩及长江以南地区,其标志就是“大江以南,当推石涛第一,余与石谷,皆所未逮”一语的流行。自序于1702年的钮琇《觚剩续编·树怪》谓:“太仓王麓台谓: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第一,余与石谷,皆所未逮。”这是在石涛生前的传说。石守谦认为:“钮琇所记的传闻既未为石涛的朋友所知,亦未受到当时论者的重视,其来源可能是出自某些石涛赞持者的刻意宣传。”〔36〕

这句话,在《国朝画征续录》“石涛传”〔37〕中尚未出现。较早记录这句话的画史著作,是大约1794年成书的冯金伯的《国朝画识》,此书卷十四《道济》转引《觚賸》说:

石涛道行超峻,妙绘绝伦。王麓台尝云: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予与石谷皆有所未逮。〔38〕

活动于19世纪中期的戴熙也注意到这个说法,他跋石涛《溪南八景图册》说:

世称麓台尝云:东南有清湘在。清湘恃高秀之笔,为纤细、为枯淡、为浓煤重赭。麓台鉴赏矜严,数者当非所取,不知何所见而推尊。今观溪南八境,方识清湘本领,秀而密、实而空、幽而不怪、淡而多姿。盖同时石谷南田皆称劲敌。石谷能负重,南田能轻举,负重而轻举者,其清湘乎。麓台殊不绐我。〔39〕

光绪时成书的汪鋆《扬州画苑录》卷四《释道济》谓:“王麓台司农谓大江以南,当推石涛第一,予与石谷皆有所未逮。”〔40〕这一说法,在晚清民国仍然流传,有时甚至认为是王时敏说的。然而我们可能忽略了的情况是,即便这段话是真的,也不能说明石涛名满天下。相反,“大江以南,当推石涛第一”,实际上否定了石涛名满天下,而证实了他的影响只在长江以南。这种情况应以太平天国运动时期(1851—1864)为界限。

除了“大江以南,当推石涛第一”的流行外,石涛在这一时期影响限于江南地区,还有其他材料可证明。罗天池的《跋石涛山水册》:

清湘诗书画均入逸品,而画尤变化无穷。上自六朝,下及明初各家,无论山水、人物、花鸟、虫鱼,均能会通其妙。余生平所见不下百种,或细极毫芒,或放之寻丈,概以墨气神韵取胜,如入五都市,令人目眩;如读《汉书》,在人意中,出人意表;如听如来说法,随种种求,随种种有。自元明以来,求其美备者,清湘一人而已。粤中藏家每置诸陈老莲、徐文长等派。自谢里甫太史拈出,好事者争相炫耀,每岁必倩人携重资赴大江南搜罗其□。江浙淮扬诸客一岁或数至,亦以是为居奇焉。此亦如江南士大夫家,以有无倪迂画分清浊也。岂绘事通塞亦有数耶?兹际时限,不特无人搜访,即谈者亦极寥寥。对此遗迹,可胜深慨。〔41〕

罗天池是广东人,道光时进士。谢里甫太史指谢兰生,广东人,嘉庆时进士。跋中“兹际时限(艰)”应指太平天国运动。可知在太平天国以前,石涛在江浙淮扬一带已有影响。又因为谢兰生的推重,广东人对石涛也开始注意。1847年,罗天池《跋石涛山水》:

画家有逸品、神品、精品、能品之分。汉魏以绘事迭兴,至唐始盛。迨南唐董北苑乃集大成,而巨师、南宫、房山、子久、叔明、云林、仲圭、石田、思白瓣香南宗,格法大备。厥后崛起者殊属寥寥,即烟客、麓台、元照、耕烟,步趋谨严,而神味未隽。惟大涤子以雄绝之姿,历遭时难,沈郁莫偶,托迹缁流,放情山水,以天地为寄旅,浑今古为一途,万化生身,宇宙在手,每一挥毫,奔赴笔下,此其所以神也。〔42〕

在这段跋语中,罗天池甚至将石涛置于四王之上。另外,跋语中他还说:“余维清湘真迹遗流尚多,何以中丞秘惜若是?及游中州、山左、维扬、闽浙、楚黔大江南北,历观诸藏家所收清湘各迹,无是轴之神妙者,始叹中丞之秘惜为不谬也”〔43〕,表明石涛的收藏已经遍及中州、扬州、闽、浙、楚黔,但仍然以江南为主。

清石涛《清湘书画稿》卷之“ 瞎尊者像”   故宫博物院藏

三、太平天国之后

太平天国之后,石涛的名气逐渐超越了“四王”与八大。1882年成书的顾文彬的《过云楼书画记》画类卷五《清湘老人花果册》:“此册皖人于劫灰中拾得,计为花七、为果二,墨笔写生高丽纸上,每幅自题数语。”〔44〕谓石涛画从劫灰中得到,意指太平天国的破坏。1851年至1864年太平天国运动对于石涛的社会影响是一次大的冲击,但随着动乱的结束,石涛的社会影响很快恢复,渐成收藏界的宠儿。光绪四年(1878年)张熊跋《大涤子设色山水卷》谓:“清湘老人作画笔致苍莽,逸气横生,脱尽画家蹊径。余数十年来获见真迹不少,粗疏野逸之笔居多。今于芸斋周兄斋中出示此卷,不独邱壑奇峭,笔笔有超尘之想,而云山无尽,天趣纵横,展读数过,如入山阴道中,目不暇接,真无上妙品也。宜宝而藏之。”〔45〕作者说“数十年来获见真迹不少,粗疏野逸之笔居多”,一方面可见其搜罗之富,另一方面可知太平天国结束后的十几年,应该是石涛创作产生影响最重要的一段时间。

何绍基是太平天国前后石涛的重要“粉丝”,他在《跋苦瓜和尚画少陵诗意册》中云:“苦瓜和尚作小帧画,至精警盖世。若作大幅,往往气局散缓,意其人似狂实狷,故其画理之精妙至此。余收苦瓜画颇多,而兰竹迹极少,惟见蔡小石处,兰册多至四十余叶,所画兰叶有繁至二三十者,有简至一二叶者,风姿雨态,信手天成,殆为极笔矣。”〔46〕又何绍基的《跋石涛山水册》言:“画至苦瓜和尚,奇变狡狯者,无所不有矣。”〔47〕前引《虚斋名画录》卷十五《释石涛溪南八景图册》,尚有同治乙丑(1865年)何绍基的跋。〔48〕同年何绍基(署名猿叟,押印子贞)题石涛《山水花卉册》谓:“本色不出不高,本色不脱不超。搜遍奇山打稿,岂知别有石涛。”可见其人对石涛颇了解。紧随其后,辛巳年(1881年)押“吴云”印者紧接题曰:“猿(何绍基)书法派本高,论画见解尤超。尝言国朝画家,应推青主石涛。戏用猿叟元韵,题此二十四字发笑。辛巳六月十三日与潞儿同观八大山人书画小册,偶忆及石公此册,因属孙检出赏玩,觉笔情隽雅,饶有逸趣,较八大似别有真实本领。”〔49〕此语似将石涛置于四王八大之上了。

又光绪时汪鋆的《扬州画苑录》卷二:

尝试论之,昔吾扬以画名著久矣,自国朝以来,代不乏人。若论工力与遭际,清痴〔50〕不下于石谷;学问与笔趣,幼孚可近似南田。徒以未获名公卿提唱,遂不得与娄水虞山相提并论……别有清湘恣肆,破格标奇,具广大之神通,括群能而皆善。墨沈酣嬉,竹梅固成绝诣;大力包举,山水另辟径途。窠臼脱而别趣含,邱壑罗而生气岀。司农嗟其难及,耕烟韪为知言,斯固吾扬奇正之精英,康乾艺林之领袖者焉。〔51〕

此语感叹因为没有“名公卿提唱”,扬州有不少高水平的画家都被埋没,其中包括石涛。但要注意,在这段评语中,扬州有一些画家被视作与“四王”并肩的,而石涛则是“恣肆”“破格标奇”,其中“司农嗟其难及,耕烟韪为知言”一语,已经暗示石涛超越了“二王”或者“四王”。

晚清民国时期,石涛的声誉日隆。1916年,邵松年的《跋石涛书画稿》谓:“王太常云:大江之内,无出石师右者。可谓推许之至矣。此卷为瓶麓斋旧物,可称三绝。曾有人以重值欲购,予固不能割爱也。”〔52〕与“有人以重值欲购,予固不能割爱也”对应的,则是程颂万(1865—1932)的《题清湘老人蜻蜓叶图》:“此图著录杨翰《归石轩画记》,余见于武陵贾人,索值甚昂。”〔53〕1928年,黄葆戊的《跋石涛纪游图咏册》也说:“山水平生最爱大涤子。自来海上,即闻有某某家藏其极精之品,未曾寓目,时萦胸臆。”〔54〕这种情况也可由20世纪初编成的《虚斋名画录》所录收藏情况佐证。在此之前,著录中所收石涛作品是很少的,此书在诸种著录中收石涛作品最多。

另外,1842年(壬寅)何绍基题《八大山人画》句“苦瓜雪个两和尚,目视天下其犹裸”〔55〕,尚将石涛八大并置。到1879年潘遵祁的《跋石涛纪游图咏册》则认为石涛在八大之上:

清湘老人,胜国楚藩后也。八大山人亦石城府王孙。两人实相类。张浦山记八大书款类哭之笑之,论清湘画品纵恣,小品绝佳,惜大幅未能一贯。列八大于前录卷首,置清湘于《续录》释子之列,意似有所轩轾。余窃以为,八大乃真能纵恣,清湘实谨严,而上溯荆关,而下追董巨,非八大所能及也。不必八大书款意盖有在而独高之。余尝见清湘著色荷花一帧,题云:东风狂与涂脂粉,睡老鸳鸯不嫁人。其清风高节,何减八大。《画征录》又记八大最佳者松莲石三品,恐亦未能专美于前矣。〔56〕

1915年,宋伯鲁的《跋石涛自写种松图》谓郑板桥称石涛“画法离奇苍古,而又能细秀妥帖,比之八大,殆有过之”,后又说:“郑板桥云:八大名满天下,石涛名不出扬州,何哉?八大纯用减笔,而石涛微茸耳。且八大无二名,人易记识;石涛别号太多,翻成搅乱。然自前清中叶以后,士大夫之讲求书画者,无不知有石师矣。”〔57〕

宋伯鲁这段概括,是有一定道理的。客观上看,石涛的社会影响,有一个变化的过程。当然,他在1915年讲这话时,仍然说“南越人得其片纸,宝若照乘”,并没有说石涛有全国的影响。宋伯鲁说清中叶后“士大夫之讲求书画者,无不知有石师”,如前所述,在这段时间的确有几位重量级的人物对石涛的艺术表示了尊重。

四、著录所反映的石涛的影响

画家受社会关注程度最好的标尺,就是其作品被收藏的情况。1701年(辛巳)二月石涛曾自题《山水册》曰:“年来书画入市,鱼目杂珠,自觉少趣。”〔58〕从这句话看,石涛生前的书画市场不但存在,且已有作伪。如果是一般画家,不可能如此。但从清代最重要的收藏著录来看,情况又不尽然。

从清代以来最重要的著录来看,王石谷被收藏最多,“四王吴恽”不但在画史上,即便从收藏的角度来看,其地位也是无法撼动。从收藏角度来看,直到20世纪20年代中期之前,石涛的社会影响仍然有限。具体情况见表1〔59〕:

表1重要著录收藏石涛作品

其中清代陶樑的《红豆树馆书画记》八卷,此书卷四著录王时敏3件、恽寿平1件、王石谷3件;卷七著录《恽王两家山水册》1件,其中南田、石谷合璧1册;卷八著录《明大涤子桃源图》1件、《明八大山人花鸟》1件、清王时敏2件、王鉴1件、王石谷1件、王原祁1件。其中《明大涤子桃源图》陶氏谓:

署款大涤子,旁有徐青藤题句。《画征续录》称释道济字石涛,号清湘老人,又号大涤子……余按《觚剩》述王麓台言: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大江以南当推石涛第一,予与石谷皆所未逮。吴肃公《街南文集》亦云:予不善竺乾氏教,而与石师游,以画以书以诗,是石涛至国朝康熙间犹存。文长则为前明嘉靖时人,距鼎革时一百余年,远不相及。且石涛作画,奇情异景,层出不穷,此帧醇古郁茂,门径□别。大涤又为余杭名胜之区,畸人逸士,往往借以自号,或别有其人,姑存之俟考。〔60〕

据此文可知《红豆树馆书画记》唯一著录的这件作品是否石涛作品,还是存有疑问的。从收藏情况看,清代画坛“四王吴恽”的格局是存在的,其中王石谷作品被收藏最多,吴历被收藏最少,石涛情况与吴历类似。结合清代绘画著录的情况看,石涛在清代一直有影响,但不及“四王”那么大。

五、石涛热的形成

以上所引著录中时间最晚的《虚斋名画续录》,书前有甲子年朱孝臧序及庞元济自序,可知此书成稿于1924年。可以看到,直到20世纪20年代中期之前,画坛仍然是“四王吴恽”的格局。但同时也可以看到,此书对石涛作品的著录也是最多的。其实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石涛的社会影响开始超越“四王吴恽”,也就是说,于20世纪20年代中期石涛热形成。对于这个判断,我们还有如下理由:

其一,1929年,陈小蝶撰文《从美展作品感觉到现代国画画派》,将当时所见中国画作品可分六派,其中以学石涛为主的“新进派”排在第二位。他说新进派:“以石涛为主,辅以髡残八大……盖苍头突起之军,而亦复古诸家之畏友也。”〔61〕“苍头突起之军”,即指这一派是迅速发展起来的。〔62〕陈小蝶写作时间是1929年,从时间上推算,亦应以20年代中期为宜。

其二,来自黄宾虹的观察。1930年黄宾虹作《近数十年画者评》,指出清咸同之际,工绘事者多墨守前人陈迹,每况愈下,其原因在于董其昌四王以下,辗转临摹,习非成是:“遂置唐宋元人之矩矱于不讲。数十年来,又以汤雨生、戴鹿床配四王。江浙之间,依赖传摹,以为衣食计者,不可偻数。优孟衣冠,画事之真传,凌替极矣。大抵朝市之子,多喜四王汤戴;江湖之俦,又习清湘雪个。画事流传,三江称盛。其余诸省,因地因人,各守家法,倚于一偏,殊其风气,特出之士,无多觏焉。”〔63〕这是此文前的总论。但从这篇文章来看,也仅在这总论中提及石涛的影响,其余文字所述画家,则多有师法“四王”的。且又说:“京师近二十年来,画家无不崇尚石谷。”〔64〕按此意,似乎石涛的影响亦不及“四王”远甚。但考虑到黄宾虹所观察者,其范围已涵盖“近数十年”,则亦宜将石涛的崛起归于20年代中期,是相对合理的。

其三,俞剑华的总结。1947年俞剑华作《七十五年来的国画》谓:

自民国十六年(1927年)至二十六年(1937年)。这十年期间,北平的画界已日渐消沉,虽有湖社之组织,然大势已去,无能为力。上海方面,则于吴派消沉后,代之而起的是石涛、八大派的复兴时代。石涛、八大在“四王吴恽”时代,向不为人重视,亦且不为人所了解,自蜀人张善孖、张大千来上海后,极力推崇石涛、八大,搜求遗作,不遗余力。而大千天才横溢,每一命笔,超轶绝伦,于是,石涛、八大之画始为人所重视,价值日昂,学者日众,几至家家石涛,人人八大。连类而及,如石溪、瞿山、半千,均价值连城;而“四王吴恽”,几无人过问了。〔65〕

这个观察将石涛热归于张氏兄弟的推崇,时间也涵盖了1927年至1937年,但在大范围上与我们将“石涛热”归于20年代中期并不矛盾。

20世纪30年代,“石涛热”已经基本成型。1933年,林风眠作《我们所希望的国画前途》就说:“最近是石涛八大时髦起来,于是中国画家就彼也石涛、此也八大起来!”〔66〕1934年关松坪《论石涛》也说:

当清之初叶,一言画家,则人莫不知有四王吴恽,而石涛则阒焉无闻。当时独王烟客称之,〔67〕谓大江以南,当以石涛为第一。郑板桥亦亟称之,深惜其名不出维扬。此二人外,知者甚鲜,可见真赏鉴之难得也!历二百余年,至于今日,画道益隆,鉴赏亦精,皆知石涛之画,有大过人者;一如昌黎伯之文章,五百年后而益显,石涛之画,亦何莫不然。于是画界为之风靡,市侩因之居奇,虽断简残轴,动值千百;殆与江南士夫,以有无倪迂之画以辨雅俗,如出一辙。此岂石涛当年所能逆料耶?〔68〕

可见到了20世纪30年代初,石涛的社会影响已相当大了。

石涛《清音图册》

余论

虽然“石涛热”起于20世纪20年代中期,但要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正式出版的美术史著作中并未将石涛推到很高程度。

1925年成书的滕固《中国美术小史》在论述这一时期的美术界时,对石涛及扬州画派只字不提。他对美术史常识的缺乏也令人惊讶,他说:“王原祁是王鉴的儿子,王鉴是王时敏的儿子,祖孙三代,都能画。”〔69〕作为最重要的画派,他将娄东派的血缘关系竟然弄错了,所以他的结论——包括他无视石涛的存在,似乎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20世纪30年代初,余绍宋的《书画书录解题》卷十二《著者时代及著书年分表》“释道济”下谓:“《桐阴论画》云:王时敏称大江以南无出石师右者,是与时敏为同时人,但未详其所据。”〔70〕并因此列石涛于明代。其实关于石涛简单情况,秦祖永是有介绍的,不知余氏何以出此言。另外,《清史稿》谓“道济”,名称不对,也是不熟悉的缘故。

1935年出版的郑昶《中国美术史》曾言:

明季之乱,士大夫的高洁者,常多托迹佛氏,以期免害,而其中工画事者,尤称三高僧,即渐江、石涛、石溪。渐江开新安一派,石溪开金陵一派,石涛开扬州一派。画禅宗法,传播大江南北,成鼎足而三之势。后人多奉为圭臬。新安派宗元人,笔多简略,便于文人;金陵派法宋人,笔多繁重,合于作家;扬州派稍为后起,亦宋元非宋元,笔多繁简得中,宜于文人作家二者之间。〔71〕

在此书中石涛作为三僧之一被列入,石涛只是在这一时期诸家中的一家。1936年成书的俞剑华《中国绘画史》说:

清代之山水画,以作家与作品之数量上观之,可谓极一时之盛。然细一究其实际,除明末遗民如道济八大髡残梅清龚贤等能自辟蹊径,不为时习所囿,而卓然有以自立者外,其余无量数之作家,十之九以临摹为不二法门,近仿吴派,远师公望,千篇一律,不特毫无变化,亦且每下愈况,较之明画更为不如。末流之弊,空疏枯淡,如槁木死灰,不复能成画矣。〔72〕

俞氏此论,也并没有将石涛置于很高地位。直到傅抱石,情况发生变化。1941年傅抱石的《石涛上人年谱自序》:

今上人之迹遍宇内,其受世界之尊崇亦日益深,上人果如何人邪?上人以天潢贵胄,托迹禅悦,故世系生平,永永不倾。上人死去盖二百数十岁矣!传之者无虑数十家,傥是篇得尽此民族艺人于万一,宁非毕生之幸也与。〔73〕

石涛在美术史家眼中的至高地位才开始出现。但这也许只是傅抱石个人意见。同一时期胡蛮的《中国美术史》则说:

清初四王山水齐名,盛称于世,而王石谷融合“南北宗”,尤为后人所宗法。清初,恽寿平为花鸟画的大家,其后,蒋廷锡和邹一桂等都名重一时。清代的花鸟画逐渐的超过了山水的发展,这也是由于文人画巨潮汹涌的影响……工笔写生逐渐没落,放逸的豪放的“写意”逐渐抬头。从八大山人(朱耷)和石涛和尚开始直发展到“扬州八怪”,这种流风余韵,还成为近代画家的宗师。〔74〕

此书将石涛与八大放在一起讲,侧重于石涛是花鸟画家的一面,讲山水画仍然以四王为尊,忽视了石涛山水画的成就,对石涛的认识不够深入,也谈不上极端推崇。

总体来看,民国画学著述对石涛的了解不够,其原因或在于,石涛的影响主要在收藏界,学界往往滞后于收藏界。民国以来学界揄扬石涛最有力者是曾留学日本的傅抱石,傅抱石受日本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其他美术史著作主要是国内的编译,这种反应就迟钝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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