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谚云:“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数九寒天,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了。究竟有多冷呢?陕北人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阂门叫狗”。那个时候可真冷,冷得冰肌瘆骨。时隔经年,回想起来仍然有一种瘆骨的冰凉直透脊背。可娘说,冷得展不开手脚,那都是懒人,勤谨的庄户人都在忙年,哪里顾得上喊冷。
娘正挽起袖子在蒸馍,一锅一锅白生生的热馍,摆在笼屉里,冒着暄腾腾的热气,一股蒸馍的麦香气,不由分说扑面而来,我贪恋地抽了一下鼻翼,仿佛要把氤氲在空气中的麦香味吞吸进五脏六腑。娘又开始蒸黄米馍馍了,安排我蹲在灶圪崂里烧柴火。我手忙脚乱将柴禾填进炉灶内,眼睛却瞄着墙壁上《榆林日报》信天游副刊上的文章,不小心竟读出了声。黄米馍馍全部蒸进锅里了,娘便鼓励我朗读出来,她自己转身依然在忙活。
娘身穿一件素色棉袄,端庄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举着一个盛放红颜料的小酒杯,拿一根红筷子,用筷头儿蘸着红颜料给晾在盖帘上的蒸馍顶端仔细点上一个个小红点。她蘸一下点一个,点一个蘸一下,眼前一案子白馍,仿佛皑皑白雪中盛开的点点红梅。面案底下摆放着一个硕大的竹匾,上面码着一些已经择洗好的青菜和白菜,大白菜碧玉般的叶子散开了,仿佛铺了一地白玉,青菜碧绿的菜叶恰到好处地点缀着这些白玉,旁边小一点的竹筛里盛放着一些蒜头和大葱,靠墙边是土豆和青红萝卜。
此刻厨房里忙碌的景象,是我儿时在乡下过年的一个鲜明镜像。在我们村,为了送走过去的旧年,也为了给下一个崭新的来年讨一个吉祥,即使平常日子再懒散、再落魄的庄户人家,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把年过得既隆重又喜庆,显示出一派日子光景殷实富裕的样子。临近腊月,吃完腊八枣焖饭炒豆子,家家户户就开始忙年了。最忙的要数村里的石磨和碾轱辘,从一大早就开始吱吱扭扭转个不停。在人口居住最为密集的村子中央,一进入腊月,那两盘石磨和碾轱辘几乎每天都是人满为患,一刻也不得清闲,有舂米的,压糕面的,压豆钱的,做豆腐的。磨道里被风刮得铺了一层白花花的面,扫一扫就足够围绕在磨道周围的那群公鸡打一顿牙祭。
若是遇到谁家恰好炒了小麻子去碾盘上压,看来是要出小磨香油了,那香味足足香了大半个村子。到下半晌,准有庄户人挑了水担在他们家门口排队去挑浸满麻油香味的麻汤回去做麻汤饭。儿时吃到的美味,最香不过麻汤饭,这一顿还没吃完,就惦记着下一顿了。二姑说,麻汤饭姓张,越热越香。
勤谨的主妇们都不怕冷,她们把袖子挽得高高的,一刻也闲不住,用力地洗、涮、剪、贴,炒花生、炒黄豆、炒南瓜子、爆米花、掸尘、泥墙、糊窗。全家老少也都被主妇们动员起来了,干不动其他重活的老爷爷通常坐在灶圪崂里剥麻柴,儿媳妇纳鞋底子、纳高粱秸秆盖帘都少不得要用到很多细细的麻绳。老奶奶戴一副老花镜,坐在炕头上手里举着一把小巧的剪刀,灵巧地剪着窗花,用的是红色、绿色、宝蓝色、明黄色等各种色泽鲜亮的明光纸,剪刀下很快就出现了一大堆栩栩如生的各种动物,有双蛇盘兔,喜鹊踏梅,二龙戏珠,金猴闹春,也有各种奇花异草和象征着人类图腾的奇形怪状的抓髻娃娃,眼瞅着一只凤鸟,或者喜鹊,扑棱着翅膀几欲飞翔;还有一些石榴牡丹莲花盛开在老奶奶的指尖,幽幽的馨香绕着剪尖飞;抑或有一群小兔,欢实地跃下老奶奶的手指,奔走于檐下嬉戏。这些剪纸最终被贴到窗户上,墙壁上,还有的被一一贴到箱笼衣柜上、粮仓米囤上。
巧手的母亲们则开始大展身手做年茶饭,仿佛要将憋了一年的精气神和十八般精湛的厨艺全都施展出来。村里与我娘一般年纪大的女人们,大都格外心灵手巧。她们神情专注、全力以赴地酿黄酒,做油糕,烧红烧肉,做丸子酥肉,剁饺子馅,蒸黄米馍馍,蒸枣山。蒸好的枣山要摆放在灶马爷前,用甜得赛蜜的黄河滩枣贿赂灶马爷,让他老人家回宫言好事,上天降吉祥。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上了天空,整个村庄立刻氤氲在一片草木灰和年茶饭的香气中,那是一种令人心灵宁静和踏实的甜蜜。
此时此刻,庄户人绝不会懒怠地闲着,家里的活计总要伸手搭一把手的,他们有的是力气,有的是耐心,做豆腐、酿黄酒,劈柴、挑水,少不得有男人们出力流汗的地方。淘洗村子正中央那口老井,也是一年一度由男人们挑头完成的虔诚劳动。村人习惯爱物敬物,对于生活的依靠,利用之余,勿忘敬意,而淘洗掉老井底下的沉淀物,让井水变得更加旺盛涌流,更加清澈甘甜,则倾注了乡亲们对于生活的激情和热望。庄户人家不停地埋头劳作着,直到把日子弄得香气缭绕的,雾气腾腾的,醉醺醺的,整个村庄上空都弥漫着过年的喜庆气氛。
赶上过年了,当然少不得一大堆的人情债、世故账,方方面面都要应酬好。“正月里过年,二月里赌钱,三月里种田。”这句谚语,在我们村是行不通的,那时候满村庄的人很少有耍钱赌博的,游手好闲的。勤谨的庄稼把式,瞅这个农闲时分,开始打窑垒墙,起圈拾粪,结绳修箩,用了一年的农具、石磨石碾等,都需要关照了,该修的要修,该补的要补,该平整的要平整,该整饬的要整饬,该上桐油的要上桐油。庄户人眼里的活儿琐碎又复杂,要为来年的活人过日子好好筹谋一番。
待一切收拾停当,庄户人家的忙碌就要宣告慢下半拍来。随着一场大雪纷纷扬扬洒落村庄,庄户人坐在滚热的炕头上,盘着腿坐在炕桌前,就着腌制的白菜心,喝着自家酿的黄米酒,也不猜拳行令,兴起时只是乐呵呵地唱几嗓子信天游,两腮常常不自禁地飞上一酡红霞,不知是酒上了头,还是曲子里的绵绵情意上了头。渐入佳境,用筷子敲着碗碟,琳琅的清音,便如丝笳声般顺着门缝飘逸而出。孩子们嘴里嚼着炒豆子,糕泡泡,大的玩着羊骨头,小的乐得满炕跳。女人们手里拿着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儿,嗔怪地望着俨然歌星般陶醉于信天游里的男人,满炕踢跳的孩子,并不出声制止,这幅场面正是她们所祈盼的现世安稳图景。
爆竹声中旧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农家腊月忙到尽头,就仿佛单等爆竹声在屋外高高低低炸响,香烟缭绕中,一村的男人领着一干晚辈男丁,提上祭品争先恐后到林地去上坟祭祖,虔诚地烧纸、点香,绕着坟茔淋一圈供酒,然后恭恭敬敬把来年的好运请回家。陕北人说的林地,就指的是坟地。比如张家林地,郭家林地。
黄昏时分,家家户户门前的红灯笼被点亮了。新糊的窗户纸洁白如雪,与鲜红的对联窗花,相映成趣,在红灯笼下分外亮眼,恍惚瞬间把人带进理想的桃源胜景。
“吃年夜饭喽!”在孩子们的一片欢呼声中,年夜饭开席,碗筷相碰,举杯相庆,炉火耀亮了全家人的脸庞。
腊月将近,像翻书一样,这一年的寒冷与风风雨雨,就被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