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余秋雨有一次谈到美食,说一个人的故乡就在他的胃里。腊八粥,是我在年末岁尾聊以慰藉味觉乡愁的一种食物。犹记祖母慢火煨炖的一锅腊八粥,粥香扑鼻,五颜六色的豆儿在大铁锅里徐徐绽放吐蕊,犹如一朵朵盛放在寒冬腊月里的腊梅花,朴素生动,滋味隽永。
家乡把腊八节称为腊日,又系佛教成道节,多以焖饭为食。窗外瑞雪纷飞,寒风瑟瑟,天寒地冻。母亲们用细麻绳将红枣、黑豆和谷草节穿成枣串串,用针线悬缀于孩子的罩衫上,意在辟邪。孩子们在院子里嬉戏奔跑,枣串串碰撞出窸窸窣窣的欢快音符。祖母盘腿坐在热炕上,戴着老花镜筛捡豆子,炕桌上,红豆一堆,青豆一堆,豇豆、绿豆、芸豆、扁豆、花生豆,品种丰富的豆类,粒粒籽实饱满滚圆。“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祖母教唱的童谣,仿佛那些饱满圆润的豆子在岁月深处顽皮地滚动。
“腊八家家煮粥多,大臣特派到雍和”。离开故乡后,每每诵读此诗,怀旧情绪便如粥香萦怀。记得童年时的乡村,日子简单、素朴又精致,将每一个节气都过得相当隆重,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祖母将各种豆类与小米、软米、果仁、红枣淘洗后,一起煮进大铁锅里,盖上厚厚的石锅盖,用大火烧开,然后再改用文火慢慢煨煮。怕饭粘锅,过一会儿就揭开锅盖,用木勺在锅里缓缓搅动一下,锅里的腊八粥咕嘟嘟冒着滚烫的气泡,屋里溢满了粥香,糯软喷香的腊八粥令人垂涎欲滴。傍黑时分,一家人终于围坐在饭桌前,就着可口的小菜,开始喝热乎乎、香喷喷的腊八粥。热粥下肚,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抹近似于餍足和陶醉的微笑,那是我最初体验到的幸福感。风调雨顺,日月丰盈,便是乡村农家幸福日月的唯一标准。腊日的粥要比平日煮得多,大人们要分别给猪槽、驴槽和鸡食盆里都倒上一些,让家畜和家禽共享美味,寓意来年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夜晚,上弦月隐入树丛后,影影绰绰的影子映照在薄薄的窗户纸上。小孩子一把一把吃着喷香的炒豆子,躺在祖母怀里听故事。祖母讲佛祖释迦牟尼云游四海时,因饥饿和劳累昏倒在野外,被一放牧女童发现,女童急忙跑回家寻找食物。可她家境贫寒,缺衣少食,自己家种的杂粮都快吃光了,只剩下很少的几粒米。慷慨大方的女童将每个粮袋子里所剩无几的粮食都倒出来,加上一些自家种的果仁,煮了一大碗粥,端到佛祖面前,一口一口喂他。释迦牟尼吃了香喷喷的粥后,很快苏醒过来,坐在菩提树下静思,终于在腊日这天悟道成佛。后来,腊八节成为民间的一种习俗。寓意欢庆一年的大丰收,以及祈祝来年风调雨顺,吉祥如意。祖母还讲到她十二三岁时家里“放红粥”的情景。那时熬煮红稀饭,用红豆和红小豆、花生豆皮煮红水,正好下过一场大雪,在院子里垒一个大雪人,插上胡萝卜鼻子,用黑炭块做一双眼睛,家里人全部出动,每人舀一勺红水浇到雪人头上。之后才回屋饱食香喷喷的腊八粥。祖母一脸心醉神往,沉浸在美好回忆中。我恍惚望见当年活泼可爱的豆蔻少女,肌肤白里透红,在洁白的大雪中犹如姿容俏丽的一朵梅花。
旧时,乡下冬至和腊八这两个节气,都有门侧置冰块卜丰歉的习俗。不同之处是冬至泼水,腊八日泼刚下米的腊八粥汤。在陕北无定河两岸,古风尤为淳朴,凌晨鸡叫和半夜子时,各家各户的子弟争相挑着水桶拥向泉边、井畔,抢挑头担水,叫“抢籽头”,意即挑上头担水,可争得来年大丰收。另有冰炭镇门的习俗。据《米脂县志》记载:“长至日前一夕,以冰炭镇门,献羔祭酒,阖家欢饮”。各家以冰和炭各一块置于门之两侧。炭寓青龙置于左,冰寓白虎置于右。有青龙白虎镇门,可辟邪祟,保一家平安。老祖先的生活方式和生存哲学,令人大开眼界。
过了腊八节,年味渐浓。祖父逢集日就要去集市上采买年货,陆续将各种美味吃食、衣服布料、烟花鞭炮、对联、红绿纸背回家来。做完家务,祖母安心坐在炕头上,展开一张张红绿纸剪窗花,一只只灵巧的小兽、小鸟雀,瞬时在手指间鲜活雀跃,仿佛一把剪刀赋予了那些纸张蓬勃的生命力。儿时过腊八节,我只是盼望喝一碗喷香浓郁的腊八粥,远离故乡多年后,才愈发深切地感受到这个节日所承载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内涵,也愈发向往故里淳朴美好的民俗风情。
腊八节年年有,尽管异地的腊八粥也格外香浓,然而,我依然常常怀念祖母煮的腊八粥。仓皇岁月,似水流年。祖母早已变成一堆黄土,祖母的孙儿孙女们也相继为人父母,遗憾她老人家未曾吃到一餐大孙女亲手熬煮的腊八粥。有一年腊八节的夜晚,当我端着一碗八宝粥,在十字路口朝着故里的方向凝望时,恍惚望见祖母孤单瘦弱的身影,立在高高的硷畔上,手搭凉棚望向苍茫的远方,那里是子孙归来必经的方向。
故乡再也不会有一碗香甜糯软的腊八粥、一个美好的传说在等我,那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像流水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