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之夏

2024-06-28 11:16:52 作者:任静

20240628100501935-3-3cbec.jpg

夏天的村庄,像一树梧桐叶子,悬浮于一片岑寂中,耐心地等待一声清丽嘹亮的鸟啼。

天气渐渐潮热起来,算黄算割的鸣叫终于响彻夏日。算黄算割,学名杜鹃鸟,故乡人根据鸟儿鸣叫的声调,给它起了这个寓意吉祥的名字。夏收前,它们没日没夜地四处啼唤:“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好像在不厌其烦地提醒人们小麦黄了,快快搭镰收麦!庄稼汉听到这声鸟啼,仿佛士兵听到首长一声令下,生活的热望瞬间在血管内猛烈地奔突,磨镰、取绳,甩开膀子健步如飞,奔向金色的麦田,犹如奔赴大自然一场充满希望的美好邀约。

记忆的思绪越是朝北走,算黄算割的叫声愈加清亮。故乡那一方老院子,静静地安卧于浓荫下,夏日静谧清新的空气像一脉溪水缓缓流淌而过,隐约透出一派闲寂诗意来。

那是我儿时记忆中的场景。村庄仿佛一艘大船,漂浮在绿树的海洋里。到处是高大葱茏的槐树、杨树、枣树、椿树、榆树,整个村子被笼罩在夏日阴凉的树荫下。敞亮的庄稼院被临时做了打麦场,铺了满地金灿灿的麦子,在明丽的太阳光下,遍地闪烁着金子般耀眼的色泽。祖父身着白汗褂,头戴破草帽,牵一头黑黑的瘦驴拉着石碌碡踩场子,偶尔漫不经心地吆喝一两声,一边信马由缰地哼唱着无韵的信天游。儿时的我极其不懂事,从没注意到流淌在祖父脸颊上的大滴的汗珠,只是跟着大院里的孩子们哧哧地笑祖父的拦羊嗓子回牛声。祖父分明听见了,撩起眼皮远远望我们一眼,不恼也不羞,依然哼唱他的曲子,自顾自地沉浸在一派夏收的喜悦中。那个足足有百八十斤重的石碌碡似乎也疲累了,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与栖在场院畔老枣树上的蝉鸣互相应和,谱写出了一首农家喜庆丰收的夏之曲。

麦子碾得差不多了,碌碡声戛然而止,在家歇晌的邻家叔伯大婶们仿佛听到了指令,三三两两扛着连枷和木杈来帮忙打场。那时的村庄虽然贫瘠,但邻里之间无私、友爱,谁家需要劳力,四邻都会尽其所能伸出援手。我特别喜欢儿时夏天院子里欢快热闹的劳作场面,听噼里啪啦的连枷声响起来,类似于打夯歌的号子声“呀呦咿呀呦”地哼唱起来。在歌谣的起落回旋中,金黄的麦子越堆越高,像山头一样矗立在了场院中心。

如今欢快的连枷声一直响彻在我的梦中,我怀念憨厚质朴的村庄,怀念石碌碡踩场时“咯吱咯吱”的响声,怀念祖父哼唱不成曲调的信天游时那副滑稽的模样,只可惜那样的奢望永远也不能够实现了。十几个年头逝去,祖父坟头的青草已经长得恍若树高。

在当代女作家简媜的眼里,“春天,像一篇巨制的骈俪文;而夏天,像一首绝句”。南宋诗人范成大则随意挥笔便涂鸦出一幅乡村初夏水墨画,“梅子金黄杏子肥”。那般恬淡祥和的自然风光,引人入胜。而瓜果梨香杏子肥,便是我儿时乡村夏季最美最真的一幅素描简笔画。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恰是初夏午时,在田间地头辛苦忙碌了一上午的庄稼汉纷纷赶回屋里歇晌,整个村庄被浓郁的绿荫笼罩着,偶尔露出一角房舍的白墙灰瓦,破窑坍墙上灿然盛开一簇粉红的指甲花。空气中氤氲着各种瓜果的清香味道,“花褪残红青杏小”,乡村长大的孩子少时谁没有偷食过青杏呢?那酸酸涩涩的滋味,把牙齿酸倒了多少回,仍是记忆犹新。青杏青涩,犹如初恋的味道,那时少年懵懂不知味,即便晓得青涩,也非得把滋味尝遍。麦黄杏是初夏的时令水果,它们仿佛一个个小太阳,沉甸甸地缀在枝头,照耀着庄户人家温馨而甜美的生活。麦黄杏,我们那里又叫端午杏、红梅杏。黄如柑橘,色泽暖人,果肉软嫩多汁,味道酸甜香鲜。万物生长靠太阳,金黄的太阳浸黄了麦子,又浸黄了杏子。麦黄杏成熟的季节,一股馥郁的清香整日弥漫在老院子中。小暑前后,西瓜、甜瓜相继上市,玉黄李子也争先恐后地缀满枝头,小孩子踮起脚尖在树梢头摘一颗紫玉般的玉黄李子塞进嘴里品尝,顿觉舌底生津,满口李香。

节令渐渐探入夏季深处,院畔上的枣树林成了蝉的乐园,每当黄昏,万蝉齐鸣,犹如排山倒海的波浪,打破了乡村的静谧。青涩的枣子仿佛被蝉嘶鸣得恼了,微微涨红了眼圈,这时的青枣最适合摘下来做酒枣。菜园里,蜂飞蝶舞,好不热闹,红的是西红柿,碧的是豆角,黄的是金针花,白里透青的是大白菜,紫汪汪的是茄子,蜜蜂嘤嘤嗡嗡穿梭其间,涂抹出一幅动静有致、色泽明艳的水彩画。

傍晚时分,主妇们开始洒扫庭院,将四方桌子端到杏树下,陆续摆上桃李杏等各色水果,一个大西瓜被切成窄窄的碎牙儿整整齐齐摆放在红木盘子里。那是祖父在晒得滚烫的正午去西瓜地里挑回来的,留着一撮尾巴辫的小孙子跟到瓜地里,学着祖父的样子挑西瓜,在这颗瓜上拍一拍,那颗瓜上敲一敲。石桌上有一碟小菜,几张烙饼,一大盆金灿灿的小米粥。父亲在家的时候,有时还会摆上一壶烧酒。夜幕降临,月亮升到了半空中,轻纱似的拢着头顶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一家人坐在石凳上围桌吃晚饭。夏风徐徐,周遭是嘶哑的蝉鸣声,树叶拂动的沙沙声,一连串响亮的犬吠,池塘里青蛙呱呱的叫声,墙角里的虫鸣……仿佛有一群乡间诗人,正沉浸在此唱彼和的乐趣中。唯有乡村夏夜,方才盛产如此天籁之音。

夏日也是花儿的海洋。蔷薇、木槿、蜀葵、凌霄花、牵牛花、粉豆豆、凤仙花、美人蕉……纷纷次第绽放,各种各样的花儿这儿一簇,那儿一架,尽情释放美丽的姿态和浓郁的花香。蝶飞蜂舞穿梭花间,宛若掀起舞剧中的一幕又一幕小高潮,更把夏日熏染得香风迷离,心旷神怡。

“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热散由心静,凉生为室空”。夏日暑热,最喜一缕清风,让一树的枝叶神采飞扬,也让静坐室内的作家文思泉涌,尽情描绘一纸凉意。这时节,明丽阳光辉映,小池水光潋滟,树阴照水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同样在南宋诗人杨万里的笔下,此刻,西湖中早已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了。

小暑,尤喜味蕾上的清爽。伴随夏日而来的当令美食讲究时鲜,要沾着清香的泥土味,滴着清新的露珠儿,溢着清爽的时鲜瓜果味。夏日饮食宜清淡,比如煮一锅浓稠黏烂的粥,莲子百合粥,南瓜绿豆汤,均有消暑止渴、生津益气之功效。午睡过后,主妇们就淘净了米,泡上了绿豆,准备煮一锅漂浮着绿皮白花的绿豆粥,留待晚上食用。绿豆粥放凉后,一口气喝下去,蒙头睡一夜,便可尽去夏日燥热的火气。夏日纳凉,更喜一杯冷饮相佐,庄户人喜欢在田间地头信手摘来薄荷、菊花、金银花等中草药煎泡畅饮,亦可取山楂、酸梅、雪梨、西瓜诸蔬果制作饮料。自制的冷饮,入口冰凉,喝下去顿感周身如凉风鼓荡。

“六月六,请姑爷,新麦馍馍羊肉汤”。最喜人的是入夏后,很快就可以吃到新麦磨下的头茬面了。在我们家乡,有用新麦祭祖的习俗,第一顿新麦馒头蒸出来被当作供品,要先请故去的亲人品尝,之后一家人方可食用。用新麦祭祖,就是虔诚恭敬地请祖先真切地与我们一同感受丰收的喜悦。上新麦子坟的日子,一般选在农历六月六,不但要在供桌上摆放上数个雪白暄软的大馒头,还要摆上几碟精心煎炸烹炒的时蔬小菜。如果恰逢园里的瓜果成熟,麦黄杏、雪花梨,香瓜、甜瓜也一并敬奉。丰收的喜悦,以及对土地与祖上荫庇的感恩之情,全部包含在毋须多言的祭祖习俗中。事隔经年,每每回望故园那一幕庄严肃穆的祭祖情景,依旧忍不住眼眶潮湿,心底仍会幽幽地升上来一丝莫名的感动。

麦子收了,豌豆收了,夏田全部收割后,头顶上烈日灼灼,树荫下清风缕缕,田野里的玉米苗、谷子、高粱和土豆,见风见露疯长,葳蕤出一派喜人的长势。在这聚拢勤劳、丰收和感恩的节气里,家家户户洋溢着麦香的味道,除了品尝新麦馍馍和手擀的豌豆长杂面外,筋道柔韧的揪面片、拉条子,也是难得的美味。尤其难忘菠菜面——被肥嘟嘟的绿菠菜汁染得翠绿、切得细细长长的面条盛在兰花瓷碗里,细观之下,那哪儿是一碗面条,分明就是莽莽苍苍的一片绿野被掬于碗底。尝之口感腴嫩,其味妙不可言,至今回味起来犹感齿颊余香。

此时,独立于都市初夏的黄昏,我恍惚与故乡遥远的夏又一次重逢——质朴的乡野,金黄的麦穗,飘香的瓜果,浓荫下的老院子,还有祖父那哼不成曲调的信天游……想起了北宋诗人王禹偁的《村行》:“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责任编辑:陈平

扫一扫分享本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