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下的光阴

2024-07-19 16:46:33 作者:任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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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谷,塞破屋。”

煤油灯下,母亲一边纳鞋底,一边让我猜谜语。我呆呆地望着母亲,想象不出是怎样神奇的一粒谷,才可以塞破屋。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有意朝煤油灯望一眼,再望一眼。对呀,这小小的灯火,不但能照遍全屋子,还能隔着门缝将光线射到屋外。我恍然顿悟,脱口说出了谜底。

远去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下常见的煤油灯大多是木头做的烛台,顶端搁置一个废旧的墨水瓶,用罐头瓶的洋铁片盖子剪一块下来卷作灯芯,再穿上棉线做成的灯捻,墨水瓶盖上穿一小圆孔插好灯捻,抽出一根火柴轻轻一划,一豆灯火瞬间把屋里照得朦朦胧胧,空气中旋即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燃油的香味。

我家起先用的是一个铜煤油灯,高高的灯柱,精巧的油壶和灯芯,很漂亮。那是父亲的外祖父从省城带回来的洋玩意儿。由于是赤铜铸就,比较沉重,我和母亲提起来有点吃力。不久,父亲从城里百货大楼买回来一个有玻璃罩的煤油灯,我们叫它洋灯。“一灯一灯真奇怪,玻璃瓶,棉灯芯,旋一旋,调亮度。”这个谜语说的即是这种洋灯。后来,我们家又买了一个老煤油玻璃罩子灯,叫马灯,点着火苗,罩子严严实实地罩着,风吹不灭,雨淋不着。在收秋的那些夜晚,母亲经常将马灯挂在高高的树杈上,借着微弱的灯光,在院里搭玉米架子,用簸箕簸豆子。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每晚都要盘腿坐在煤油灯下飞针走线,纳鞋底,缝棉衣,一家老小的衣裤鞋袜就是在这一晚一晚、一针一线中做出来的。那年月工分难挣,大人小孩口袋总是干瘪的。祖母心疼煤油,在一旁不满地嘟囔:“白天串门子,黑夜熬油补裙子。”祖母总习惯把煤油叫做洋油,这大概是由于在那个年代里,我们国家使用的煤油主要通过从外国进口。为了节省灯油,祖母每天都要不厌其烦地唠叨一回,晚上早点吃,早点睡,省得电灯熬洋油。需要点灯时,祖母尽量把煤油灯的灯捻拨得很小,只有黄豆般大小的灯光,根本无法把整间的屋子照亮。

煤油灯点的时间长了,灯捻上时常会爆出黑豆般大小的灯花,母亲伸手用针尖轻轻一挑,满脸喜色道:“爆灯花,好预兆!”当时我以为母亲讲迷信,长大后读马致远的《汉宫秋》,看到“今宵画烛银台下,剥地管喜信爆灯花”,始知古时人都相信爆灯花是吉兆。灯花挑了,屋里瞬间亮堂了不少。母亲舒展了眉眼,一边飞针走线,一边亮开嗓子吟唱信天游:“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

有时母亲会给我讲一些鬼怪和狐仙的故事,有的故事神秘而恐怖,但十分迷人。母亲说相传近邻一家的祖母是“夜汉子”,每每变成蜘蛛或者别的动物,趁夜深人静去偷抱邻居家的小孩。至今我也不懂乡里人说的“夜汉子”准确的含义,我估计是巫婆之类的别称吧。有一次,邻家“夜汉子”又幻化成一只硕大的蜘蛛去隔壁人家作案,不料那家的女主人智慧非凡,早有防范。当蜘蛛刚刚爬到煤油灯下时,就被机灵的女主人识破了,猛地用脚踩在布鞋底下,只听见隔壁的“夜汉子”夸张地喘起气来,嘴里直喊“憋死人了”,到第二天一早就咽了气。我和邻居家的小孩听得毛骨悚然,那时年幼懵懂,还不懂得探究这之间是否真的有因果关系。以后每当看到煤油灯下爬过蜘蛛之类的小动物时,就吓得浑身缩成一团,以为“夜汉子”卷土重来了。一个故事讲完了,我们仍然意犹未尽,又害怕又期待,齐声央求母亲再讲一个。

父亲回来的夜晚,母亲依然盘腿坐在灯下做针线。一双黑条绒布鞋很快就俊模俊样地摆到父亲面前。父亲伸出脚去试穿,不小心踩了鞋后跟,母亲眼疾手快拿着针钳一夹,一下子就给父亲提好了鞋。母亲娇嗔地在父亲额头上轻轻戳一下,说:“给你说了多少遍,总记不住,大男人踩脚后跟败落丈人家!”父亲呵呵一笑,挠挠后脑勺,就着煤油灯翻开我们的棉衣寻虱子。父亲和母亲在灯下轻声细语地说着秋天的收成,城里的新闻和邻里人情来往的事情。父亲和母亲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夜晚全部的光亮,空气中氤氲着一派温馨醉人的人间烟火气。

一豆灯火闪烁,硕大的身影投射到窗户上,朦朦胧胧,煤油灯下的岁月穿越记忆而来,有一抹温暖的感觉。

点煤油灯少不得要打煤油,打煤油的差事就成了我们小孩子的美差,那时候不嫌煤油瓶油乎乎的脏,只是为结余的几分赏钱欢欣雀跃。去代销点打煤油,大人反复嘱咐,当心拿好油瓶,千万别弄洒了。我便提着油瓶一路小跑着去附近林场代销点打煤油。代销点老板人称憨牛,面善,极爱笑,一笑就会呲出两颗金灿灿的大门牙。二妞说憨牛像电影里的黄金牙,一看就是坏人。我觉得憨牛不像坏人,因为他笑起来一点也不惹人讨厌。每次我去打煤油时,他都会给我一两个甜甜的水果糖,还要将油瓶灌得满满的。

那年年关,憨牛刚回家过年,代销点就被盗贼洗劫一空。人常说,贼不走空。那年月的贼娃子眼窝也真浅,什么都偷,不但偷走了全部的布匹盐巴、纸张文具,连角落里放着的一大桶煤油也难逃一劫。那一刻,估计贼人内心无比窃喜,哪里料到煤油泼泼洒洒淋了一路。后来派出所民警正是循着这蛛丝马迹,一举破获了代销点失窃案。

买了洋灯后,我就上学了,那时候小学是五年制,没有幼儿园,启蒙班就叫育红班。母亲为了让我读书写字,每晚点灯前,照例拿出油瓶小心翼翼地添一点煤油,取下玻璃罩,嘴里呵着热气,用细软的棉布将灯罩里里外外擦拭得一尘不染。此时,我掏出书本坐在父亲自制的小圆桌前写字,小圆桌下方是一个废弃的自行车瓦圈,我喜欢一边写字,一边伸手摸一摸冰凉的瓦圈。由于三心二意,阿拉伯数字3,竟然被我写反了,像个粗粗大大的反耳朵。母亲一眼就瞅见了,笑得半天直不起来腰。后来渐渐有了求知的欲望,每夜,我都要在昏黄摇曳的一豆灯火下,久久沉浸于油墨书香里。

小圆桌上的这盏灯,恰似窗外一轮明月透过窗棂,静静地将老屋里的一切照得如梦如幻。正是这如豆的光亮给了我童年无限的欢乐。记忆中长夜闪烁的总是那可爱的煤油灯,童年的光阴,就在那土屋的油灯下潺潺缓缓流淌。

责任编辑: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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