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四十多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不时地浮现在我眼前。
那时候,我在我们陵头村生产大队里担任干部,因为大队里的兽医辞职了,由我兼任村里的兽医。到了防疫的季节,我要给全村八个生产小队的农民养的猪和鸡注射猪瘟和鸡瘟疫苗,工作量很大。公社兽医站的赵站长派年轻的医生刘霞来帮助我搞防疫。刘霞是宝鸡市农校兽医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公社兽医站的。二十二岁的刘霞高挑个子,一张瓜子脸,秀丽的眼睛特别动人。她从业时间不长,但业务精通。我在公社兽医站培训学习的那两个月,刘霞教会了我怎么给牛、羊、猪静脉注射,教会了我怎么给牛和猪灌中药。我虽然大他十岁,依然尊她为刘老师。开始防疫后的第三天,刘霞就骑着自行车来到我们村,和我一起搞防疫。
那天中午,我和刘霞去第八生产队防疫。八队在半坡里,距离大队部有二里路。八队人口不多,却居住分散,我们准备在一天之内给农户养的所有猪注射完疫苗。我和刘霞背上各自的出诊箱,步行到了八队。刚一进街道,有两条野狗就尾随我们而来了。刘霞一看见狗,吓得抓住了我的衣襟。我说,你放心,野狗不咬人。刘霞说,她从小就怕狗。我说,有我在,你不要害怕。也许,我常常去八队,那两只野狗对我很熟悉了,它们嗅了嗅我的裤脚,做出很亲热的样子,绕着我和刘霞转了一圈,走了。
到了快吃中午饭的时候,还剩三户人家的猪没有注射疫苗。我和刘霞准备去姓赵的一户人家。赵姓人家住在街道北边土崖下的窑洞里,天井院子的院门朝南开。这一家人养着两头猪和两只羊,我不止一次地去赵家,给他们的猪和羊看过病。我和刘霞并排而行,边走边说话,还没进院门就出事了。我真没有想到,一只棕色的狗像箭一样从院门里射出来,扑向了刘霞。刘霞怪叫一声,她的叫声太尖锐了,好像不是发自人的口腔,而是来自天际。刘霞拧过身向后跑。她只跑了几步,就被狗扑倒了。怪我,全怪我。我只知道野狗不咬人,却忽略了圈养的狗会咬人的。主人养狗就是看门咬人的。我只知道,狗不咬熟人,却忽略了,狗是会咬生人的。不论野狗或圈养的狗,狗性不变。就像农村人所说的那样:狗改不了吃屎。狗不咬人就不叫狗了。而这只圈养的狗对刘霞突然的袭击极其凶猛。它扑上去,咬住了刘霞的小腿。我赶上去,抡起出诊箱打狗。这时候,赵家的主人出来了,他只喊了一声,狗就跑了。倒在地上的刘霞将出诊箱甩出了几步远,可见,她当时有多么惊恐。她站起来了,依旧脸色发白,眉眼里的惧怕没有消失,散发出一缕苦味。她的小腿那里没有流血,留下了几个血红的狗牙印。幸亏她的裤子下有一条秋裤衬着,不然,她的腿肯定会被狗咬伤的。要命的不是她腿上的伤痕,而是她倒地时脸庞磕在路上的几块小石子上,颧骨处被磕伤了,渗出了血。她那白皙的脸蛋上仿佛一曲美妙的乐声中掷进了杂音,破坏了旋律。主人拉来了架子车,要把李霞送往公社卫生院。李霞不坐架子车。我用自行车把李霞送到了公社卫生院,给她打了狂犬疫苗。
我内疚的是,由于我的疏忽,李霞被狗咬了,她伤了的不只是身体,她的恐惧,对狗的恐惧可能要尾随她一生,这种心理创伤是很难根治的。李霞颧骨处的伤疤好长时间没有消弭。虽然算不上破相,却因为这伤痕,她的男朋友和她分了手。我多次见到她,想给她道歉,却开不了口。当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惨然一笑:如果不是那次被狗咬,我真不知道他(指她的男朋友)是这么一个人。我无言以对。
后来,刘霞嫁到了外县。我进了省城。我再次见到刘霞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我和她在故乡的县城已经擦肩而过了,她回过头来喊了我一声。我认出了刘霞。她颧骨下似乎还有一点印痕。也许,是我的幻视吧。我说刘霞,我给你道个歉,那年在八队……,还没等我说下去,刘霞淡然一笑:你还记着那事?谁的一生不被狗咬一回?我早忘了。可是,我的内疚几十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