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解释,故乡是指出生或长期居住的地方。从情感上来说,我更倾向于长期居住的地方。然而长期是多长,并没有年头的界定。所以,故乡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
有人问我笔名“秦怀”的寓意,我一般含糊其辞,搪塞过去。这名字并无奥义,但有情由。说来很简单,当年,父亲所在的66军驻扎秦皇岛,母亲随军,我便“诞生”于母腹之中。秦皇岛既不是我的出生地,也不是我长期居住的地方。我取“秦怀”这个笔名,有纪念和怀念的意思。毕竟,“我何其有幸生于你怀,承一脉血流淌”。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只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去过一趟秦皇岛,那时,我还没有为自己取笔名,也没有多少所谓的生命觉悟,来去匆匆,浮光掠影,印象有些淡漠。也是缘分,女儿去年高考,报了那么多学校,最终还是被位于秦皇岛的燕山大学录取了。9月送女儿,国庆节看女儿,不到一个月时间,两次光顾这座海滨小城。海风吹来,海浪涌来,我仿佛看见年轻的母亲弯腰拾贝的情景,那淡淡的咸味好似母亲温馨的气息。天还是那个天,海还是那个海,时光把亲人吞没了,再也不见了踪影。有人说,人应该以虚龄称岁,因为母胎十月也算数。“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母亲孕育我们的地方算不算故乡?我反复告诉自己,算,肯定算。
苏家峪是华北西南部丘陵地带的一个小村。小村四周遍布冒出地面的硬石头,这些石头,形状各异,一律朝东。传说,秦时修长城,西人至此,思念关中,不愿东行,负责押解的军官一鞭子下去,民工车马瞬间化作了石头。石丘上只生些低矮的灌木,称得上树的大木少之又少。县志载,苏家峪北宋成村,根在山西洪洞大槐树,佐证是小脚趾指甲分叉。我的祖辈世代偏居石窝窝,口口相传,家族由盛而衰,大约始于十九世纪末,到了爷爷一辈,已然家徒四壁。村里的房子石片片垒,一层一层,严丝合缝,令人叹服。爷爷是砌墙把式,把式所入也难养家小,靠借讨度日。抗战末期,18岁的父亲毅然投身革命洪流,跟着共产党南征北战,足迹一直到达朝鲜半岛。重回故里,父亲满脸征尘,儿童自然相见而不相识了。现在有人问我老家何处,我还是会说,苏家峪。尽管我没有在那里生活过。老家和故乡可以混用,也有细微差别,我更喜欢故乡这个词。站在苏家峪的石丘上,举目四望,我常怀天地浩茫之感,这片土地,融入了我先辈的血泪和汗水,那是一种割不断的纽带和亲缘。
我不止一次地写到过一个叫水洼的小村,写过那里的小河,写过那里的沙岗子,写过那里的荞麦花。原以为没有什么可写了,可打开记忆,却总有遗落的珍珠闪闪发光。这里,我只讲两个小故事。一天午后,我和弟弟钻进棒子地,折了青嫩的棒子秆当甘蔗吃,不巧被看秋的贾老汉逮个正着。贾老汉把两个“窃贼”交到母亲手上,母亲抬手就打。贾老汉见状,脸色涨得紫红,结结巴巴地嚷道,你,你这是干,干什么?小孩子,吓唬吓唬,就,就得了。有一回批斗村支书,我们一帮调皮鬼受大人怂恿,从河里搬来冰块,让村支书光脚站上去。老姥姥知道后,好一番数落。老姥姥没有文化,说不出不该落井下石的话,但大意如此。水洼是老姥姥家,我小时候随老姥姥生活,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坎,都有我童年的记忆。我固执地以为,出生地也罢,长期居住的地方也罢,童年的天堂就是故乡。
1979年,父亲转业到代号为376的三线厂。大山的褶皱里,这儿一排厂房,那儿一排厂房,验枪声“哒哒哒哒”在山谷回荡。我在那里高中毕业,并参加工作。那是火红年代的尾巴,军号一响,工人们沿着弯曲起伏的山路赶往车间,车铣磨刨,各显神通。白班,夜班,春柳千条,冬雪万朵。虽处深山,却不闭塞。须知,第一代三线人多来自全国各大城市,又恰逢改革开放潮起,夜晚灯光球场舞者云集,音乐震天动地。“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让我们在月光下跳一曲迪斯科”。军品停产,企业衰败,随后迁出。如今人去楼空,杂草没膝,一派落寞景象。漫卷诗书,青春作伴,那是人生最美的时光,有关张狂,有关爱恋,有关热望,有关痛苦。如此刻骨铭心的地方,能说它不是故乡吗。
当初,父亲别了家人,奉命只身到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支边。八九年间,母亲几次探亲,弟弟去过,妹妹去过,我却不曾跟随。我从父母零零碎碎的描述中,知道那是一片辽阔的地域,有花有草有黄羊。那个叫二连浩特的地方,始终遥远而陌生。后来,父亲调回内地衡水安平,一家人才重新团聚。
要说居住时间最久的地方,无疑是曲阳城,春秋转换,一晃快40年了。不用说高楼大厦,整洁街道,连儿时以为北京才有的华灯、洒水车,也习以为常。年轻时向往大城市,年龄日增,反倒离不开小小的县城了。每当外出返回曲阳,远远望见城东北的嘉禾山,心绪陡然就安稳了。在这座小城里,我结婚生子,无风无浪地生活和工作。街头巷尾,皆有似曾相识的人,楼上楼下,全是一口家乡话。有兄弟姐妹言欢,有同事朋友把酒,可野岭临风,可岸边垂钓。当然,原地转圈圈,也许单调,也许枯燥,可何时何地,人们不都是在相对单调和枯燥的环境中,寻找生活的方向和诗意么。
“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无论古今,无论何种原因,我们都有可能漂泊四方。只要生活的回声清晰而悠长,那个地方,我们又何尝不能认作故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