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生活三十七年了,我没有写过一篇赞颂西安的文章。不只是因为我一直没有融入这个城市,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农民,而是因为,我至今没有触摸到城市的筋骨和灵魂,看到的只是这个城市的眉毛和胡子,感觉到的只是这个城市的温度和味道,所以,很难用文字将这个城市的底蕴和内涵排列组合在纸上。即使赞颂,也要有文字从心底里流淌出来,不然,老是“十三朝古都”、“历史悠久”这样的陈旧词汇,会使读者觉得情感很虚假。因为爱而吹捧和因为爱而诟病,分量是一样的。
1969年冬天,我们村里的知青王双喜第一次带我来西安。我们在蔡家坡火车站上了绿皮火车。在三个多小时里,我一直惶恐不安。我和王双喜都没有买车票。幸亏,车厢里人挤人,列车员没有查票。火车到了西安站,下了车,王双喜拉住我的手说,跟我走。我提心吊胆,猫着腰,沿着铁轨一直向前走。我不知道,我们是向东还是向西。离开铁轨后,我才搁置下了忐忑不安。那天晚上,我就住在西安大华厂王双喜的家。我们村里的知青是大华厂子校68届的初中毕业生。
那一次,我在西安待了两天。王双喜带我看了一次钟楼,我在棉袄上套着王双喜的大衣,在钟楼下照了一张身体显得很臃肿的黑白照片。我只是在东大街和西大街转了一圈,再没有去什么地方。我没有感觉到城市的喧嚣和繁华,没有感觉到城市的魅力和新奇。我觉得,钟楼只是一个没有住人的古建筑,和距离我们村只有三里路的周公庙里的古建筑没有二致。那一次,我没有正视后来被不少人赞叹的古城墙,还没有整修的古城墙在我眼里只是缺棱少角的青砖的堆砌。回到村里,发小们问我西安咋样?我只回答了一个字:大。在我十六岁的履历表中不只是有一次逛西安的经历,对于西安,我还是有感觉的,我感觉到的是西安的味道一一浓稠的煤烟味,如同西安的天空一样灰而沉。煤烟味从棚户区,从楼房里伸出的烟囱里烟出来,烟了清寒的街道,烟了干枯的树木,烟了行人车辆,烟了它可以自由伸展的地方。这种煤烟味是一个农村小青年从没有感觉到的。
十几年后,我离开了故乡,走进了西安市建国路71号陕西省作家协会。那时候,一出作家协会的大院,建国路上,是从北郊炕底寨村、南郊三爻村拉着架子车进城卖菜的农民;那时候,建国路上很少有大车小车,在建国路和东大街十字交汇处,绿灯一亮,自行车像潮水似的泛滥着向前奔涌,繁乱的自行车铃声仿佛天上的星星一样;那时候,城里人的交通工具除了常用的自行车外,就是公交车和电车。那时候,投五分钱,上了公交车,可以在城里转一圈。而坐二路和三路电车,掉线是常有的事,一旦掉了线,司机下了车,双手拽住连线的绝缘竿子去抖动。那时候,我感觉中的西安真实、坦诚、谦恭。站在作家协会的办公楼上就可以看到二道巷低矮、拥挤的民房,简陋和繁华即使对望,也是城市生活的种种,没有人遮掩简陋,人们都在努力追求美好的生活。在西安,在许多城市,财富的极大丰富和在菜市上捡菜叶的城市贫穷人群还没有形成鲜明对照。在西安城,看不见傲慢的标语,听不见骄横的声音,这个发展中的城市以低调的姿态埋头建设,即使有人大嗓门地争吵,一旦有人相劝,便扭头而走,或握手言和。
我的妻子说过,住在西安市和住在桃花山是一样的。桃花山是我们村的一处山庄,在村子后面的北山深处。我们常去山庄里干活儿。山庄里恬静、清爽,放眼一片绿色,抬头蓝天白云。妻子之所以说西安市和桃花山是一样的,并非因为建国路是安闲之处,而是因为城市再繁华,再喧嚣,我们不和它发生关系,不去热闹之处,内心不浮躁,心静气自平,你会感觉到,大西安和大农村没有本质的区别,西安也不过是楼房高马路宽、人多车多的农村。一个人一生就生活在感觉中,感觉人,感觉物,感觉农村,感觉城市。放弃自己的感觉,是放弃认知的前提。
对一个城市的认知和对一件事物,对一个人,一个时代的认知是一样的。首先从感觉入手,只有深刻地感觉到了,只有产生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感觉,才会有理性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