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凉如水。散步经过市场,一缕甜丝丝的香气蓦地扑鼻而来——哦,今年的糖炒栗子又出锅了!一阵阵栗子爆开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满是软糯香甜的气息。我驻足,深吸一口香气,封存在时光胶片里的一段美好记忆,刹那间仿佛被轻轻开启——
二十年前一个骤凉的秋夜。爱人加完班,竖起风衣领挤上回家的班车,途经电子商城站,闻到有糖炒栗子的阵阵香气透过车窗缝隙挤进来。他想到我喜欢吃,赶紧下车去买了。一耽搁,便错过了末班车,剩下的十几站路只得步行回来。担心糖炒栗子凉了不好吃,他一路上始终把那个纸袋紧紧捂在怀里。
满满一牛皮纸袋糖炒栗子,深棕红色的壳在灯光下闪烁油亮光泽,光滑不黏手,握到手心里,仍留有热烘烘的温度绵延,直至温暖了心窝。我迫不及待地剥开一颗——金灿灿的果肉脱壳而出,热乎乎入口,肉质细嫩,粉糯香甜。细嗅糖炒栗子的香味,仿佛饮过被日子轻酿过的花酿,让人恍惚生出微醺的酒意,那是一种温暖且安心的感觉。秋天最大的幸福,就是这一包糖炒栗子。那个秋夜,我们全家围坐桌前共叙笑语,昏黄的灯光下,一粒一粒剥开栗子壳,轻微的哔剥声响,荡溢一派温馨的人间烟火味。
糖炒栗子是一道名小吃,将栗子加入糖稀炒制而成,颜色金黄诱人,口感香甜粉糯,剥壳享用,甘之如饴。在秋冬时分,几乎南北方到处都有现炒现卖的糖炒栗子。一口铁锅半锅粗砂,随便支棱在大铁炉子上,便可开业。勤劳的手举着一把大铲,在粗砂中不停地搅动,甜香味就像黏稠的蜂蜜水缓缓流淌于秋风中。一颗颗饱满的板栗,在铁锅中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炒熟的糖炒栗子,通体泛着褐红油亮的光泽,板栗嘴咧出一个小口,装进厚厚的牛皮纸袋里,揣在怀中,暖乎乎的,令人心生喜悦。
糖炒栗子当属良乡的最有名。“良乡的栗子咧!糖炒栗子哟!”北京胡同的吆喝声,亲切而怀旧,由不得你慢下脚步来,买一袋去品尝。在旧北平,卖烤白薯的不叫卖“谁买烤白薯”,而是吆喝:“锅底来!栗子味儿!”而卖倭瓜的则吆喝:“栗子味儿的面老倭瓜!”栗子味的软糯香甜,使得白薯和倭瓜趋之若鹜,都想借名提高身价。
读张爱玲小说,得知她也爱吃糖炒栗子。在小说《留情》中:“敦凤停下来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打开皮包付钱,暂时把栗子交给米先生拿着。滚烫的纸口袋,在他手里热得恍恍惚惚。”在《半生缘》里,曼桢看到地上的栗子壳,突然渴望吃栗子粉蛋糕。寥寥数语的描述,不经意透露出作家本人的饮食喜好。每每读此类文字,我眼前恍惚呈现一幅泛黄的老照片: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街景,栗子铺高高悬起一杆望子,蓝色布帘上缀着一个大大的白色“栗”字,店铺内香气浓郁扑鼻,让身着旗袍的才女迈不动步子,遂掏钱买上一牛皮纸袋,边走边吃。
“栗子粉蛋糕”是取用当季新鲜栗子,现剥壳、粉碎,做成栗蓉混入蛋糕坯,外面裹上层层叠叠的白脱奶油裱花,清甜的奶油裹着清香的栗蓉,香糯醇厚,口感绵长。我无缘品尝南方的栗子粉蛋糕,但在端午节吃到过栗子馅儿的粽子。福建友人亲手包的粽子,剥开碧绿的粽叶,白白的糯米间,赫然一团金黄的栗肉,诱人食欲。我们北方的粽子,多包红枣,口味比较单调。中秋节的月饼,偶尔也能吃到栗子馅的,余味清香。
记得有一年秋天,妹夫去陕南镇安出差,背回来一大袋子栗子。褐红色的壳,油亮亮的,有秋意深浓的意味。我耐心地一颗颗剥去外壳,再剥去内里的薄膜,露出淡黄的栗肉。镇安板栗好吃,又粉又糯又甜。听说当地人爱生吃嫩板栗,剥开毛烘烘的外壳,一口咬出一股子青葱嫩甜味。
食栗能解饥,陆游《夜食炒栗有感》云:“齿根浮动叹吾衰,山栗炮燔疗夜饥。”栗子的吃法很多,可糖炒、蒸煮,做菜。我首先把一部分栗子洗净,逐个在背上砍出一道口子,放少许清水和蜂蜜在铁锅里焖煮。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厨房里袅袅溢出栗子香味,沁人肺腑。开锅取食,喷香粉甜,食之不厌。我煮粥时,偶尔也会加入几颗板栗仁,粥喝着倍有嚼头。
板栗烧鸡,是名菜。在川菜、湘菜、陕菜等菜系中均谱上有名。川菜又是煮又是炸的,做法比较繁琐。栗子去皮,先用猪油炸过,再上笼蒸熟。鸡腿肉切块同姜、葱煸炒,加入鲜汤,依次放入糖色汁、盐、花椒、胡椒粉烧沸,转文火烧。最后,将鸡腿肉放大圆盘中央,板栗覆盖其上,淋入鸡汁,水淀粉勾芡即成。陕菜的做法略有不同,选土鸡,鸡肉七八分熟放入板栗和大蒜瓣翻炒,再以青红椒点缀。这道菜品汁浓醇厚,色泽红亮,鸡肉鲜香嫩滑,板栗软糯甘甜。还有一道家常栗香猪手,做法与栗子鸡大致相同。
美食家汪曾祺做栗子鸡,讲究食材,须是当年小公鸡,栗子须完整不碎。他说北京过去的小酒铺,卖主把栗子用刀切破小口儿,加水乳、花椒等大料煮透,是极好的下酒物。他回忆父亲曾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甚美。
板栗除了当干果和做菜肴,还可打粉做点心,《红楼梦》三十七回,袭人打发老妈子给史湘云送吃食,其中就有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生动地描写:“栗子磨成粉,就好像花生粉一样,干松松的,上面浇大量奶油……用小勺取食,味妙无穷。”据说当年北平西客站食堂有个出名的西餐厅,里面的奶油栗子粉堪称一绝。
中医认为,栗子性温,味甘平,具有养胃健脾等功效,被称为“肾之果”。苏轼有《服栗》诗:“老去自添腰脚病,山翁服栗旧传方。客来为说晨兴晚,三咽徐收白玉浆。”透露了晚年曾患腰腿痛的毛病,每天早晚把鲜栗子放在嘴里嚼出白浆,然后分几次慢慢吞咽入腹,之后痊愈。在古代,栗子被列为五果之一。不仅好吃,热乎乎的最具暖老温贫之感。
细嗅空气中糖炒栗子的香气,我的记忆中又出现了另外一幅画面:女儿刚乘飞机回来,拖着拉杆箱,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我去接站,走近前,她突然变戏法似的递过来一包糖炒栗子,热乎乎的,像是刚刚出锅。女儿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说知道妈妈最爱吃。自从我爱人离世后,女儿迅速长大成熟,性情一如她父亲细心、体贴,富有责任感,并且惦记着我的每一个喜好。那一刻,我的眼眶不禁泛起一层泪雾,明白女儿一定是上帝派来呵护我的天使。
我俯首轻嗅手中的纸包,仿佛又一次畅饮了酽酽的花酿,沉醉在古都凉爽的秋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