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鹏,在学校要好好读书,要争取入党。各人努力,将来过上更好的日子。”腊月二十九,在二十多人围坐的团年宴上,四姨爹叮嘱在浙江大学读书的小孙子。
这是一张可坐三十人的大桌子。四姨的儿女辈和孙子辈,还有我们一家,欢聚于桌前。精致的电动转盘,为我们转来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菜品。鸡、鸭、鱼、肉、海鲜、豆腐、新鲜蔬菜,经渝菜大师之手,变成香味扑鼻、让人馋涎欲滴的美食。正式开席前,四姨爹让大家都说几句祝福语。他待每个人讲完后,加进几句叮嘱的话。
本世纪初,四姨和姨爹从自己生活、劳作了半个多世纪的半高山区搬进城里,跟进城打工、在城里买房的儿子住到一起,与同样在城里工作、买房定居的两个女儿也相距较近。这样,一年一度的团年宴便欢乐开启。
刚开始,四姨他们都是在自家做。腊月三十的大团年在两位老人居住的儿子家做,进入正月以后,再每家轮流做,吃转转席。热热闹闹,乐此不疲。
那时候,四姨家的团年宴至少安排两桌,有时要三桌,最多时达到四桌。往往几天前就开始准备,采购肉类、蔬菜和各种调料、辅料,提前将牛肉、鸡肉、豆棒、豆干、猪的心舌等卤好,将需要炸、烤或蒸的肉类、鱼类腌好。到正式团年那天,又是一番紧张忙碌。待大家热热闹闹、有滋有味地把桌上满满当当、层层叠叠的午餐菜肴吃了,主人又赶紧安排晚餐。晚餐稍简单点儿,但同样需要新鲜有分量、颜色好看、味道鲜美的菜品。两餐之后,收拾杯盘碗筷、抹桌子,处理屋里屋外各种物品,又得忙碌个把小时。这一天,主厨的四姨儿媳、帮厨的两个女儿和四姨自己,都如陀螺般不停旋转。晚饭后,尽管疲惫不堪,还要对剩下的饭菜合并同类项,分别进行处理。团年宴后,他们接着吃剩饭剩菜以及没用完的半成品,要吃三顿以上。
尽管辛苦,但看着亲朋们、子孙们欢聚一堂,他们也是累并快乐着。
8年前,在儿孙们的劝说和坚持下,四姨家的团年宴终于从自家厨房餐厅转移到了外面的大酒楼。老两口几分舍不得却又十分开心地享受子女们花钱,几分不习惯却又十分轻松地享受餐厅的菜品和服务。
团年宴正式开始前,一群急不可耐的孩子等着的,除了美食,还有一件不可或缺的事:四姨和姨爹老两口要给所有晚辈发红包。
不管是嗷嗷待哺的、满地乱跑的、读书学艺的,还是已经工作的,甚至是本身也已晋升为爷爷奶奶的,一个都不少。四姨的红包,从最初的每人18块,再到30块、50块,到现在的每人100块。几年中,家里陆续增添了两个孙媳妇、三个曾孙,娃儿越来越多,红包还越发越大。这点儿钱,对那些有丰厚老本或者每月有较高收入的人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对从农村出来、收入有限的四姨老两口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他们头一天就要去银行把钱取出来,逐个装进红包,用一根红绳子把红包牢牢系在一起,第二天再现场解开红绳子,挨个发给大家。他们绝不允许儿孙辈推拒不收,很坚决地说:“多少是个心意,是长辈对你们的祝福。”我们所有人因此都特别乖巧、特别开心地接过红包,也特别高兴地看到老两口眉里眼里的笑意和满足,看他们每道皱纹里藏着的往日不易和今日幸福。
70年前,四姨还是个几岁的小孩子,她那时的身份是一个养女。她的原生家庭里,父母早亡,家有6个孩子(其中5个女儿),生计无着,于是她被养父母家抱养,在别人家生活了十多年。新中国成立后,她参加了识字班,认得了一些字,跟着养父母下地劳作,生活过得还算平静。可没过多久,养父母先后病逝,她只好回到自己家。其时,她的姐妹中,一个(我母亲)靠着助学金读师范,后来分到外地。另外两个刚到结婚年龄就嫁了人。她与哥哥和小妹相依为命,艰辛度日。他们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碗里一年到头难得见到几粒油腥。三姐弟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要瘦小,脸上泛着菜青色,“感觉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四姨眼里的自己很可怜。
这时候,村里一位参加了解放战争的退伍老兵出面给四姨介绍对象——身体强壮、在生产队挣最高工分、憨厚老实的四姨爹。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是在腊月二十八的晚上。老兵把他们叫到自己家,请他们吃了一顿包谷米干饭。饭桌上,除了他们平时吃的咸菜、萝卜、炒洋芋片外,还有腊肉炒青椒、猪血菠菜汤、蒜苗豆腐。老兵不停地让他们夹菜吃,他自己却不怎么吃。他看着他们的眼睛里,有深深地关心和怜悯。这眼神,他们小时候在父母眼里,后来在同族、同队的长辈那里看到过,它如冬日难得的阳光一般,让四姨心里温暖又敞亮。老兵说,“我们这儿自然条件不算太差,是有名的半高山水稻产区。我相信年景不可能永远是这个样子。你们还年轻,只要肯干,老天不会一直让人饿饭。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跟你们说,党不会不管你们的。”
多年以后,讲到这件往事,四姨说,那顿饭是她近二十年人生中,吃得最饱、最好的一顿。读到高小、略通文墨的四姨爹说,那顿饭,在他心中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记忆。老兵说的那句“党不会不管你们的”,可能有人觉得是大话,但在他心里,那是大实话,一句简单朴实却让他感受了一辈子、回味了一辈子的话。
改革开放以后,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在承包地里,四姨夫妻俩勤劳肯干,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后来,四姨的几个孩子陆续到外面闯荡,大女婿从打工仔做到装修工程承包商,还带了亲戚、邻里和村里一批年轻人走出去学技术,挣工钱,他们陆续把家搬进了城里。目前,四姨已经有4个孙子考上大学。几年前,四姨老家实行土地流转,他们每年可以拿到几千块的流转费,每月还可以领到几百元的养老补助。加上这些年儿女收入增长,孝敬老两口的钱每年都在增加,老两口存折上的数字也跟他们的年龄一般,无可置疑地增长。每年吃罢团年宴,四姨都要说:春节连到好多天都恁个样子吃,就担心长胖,过了节,要坚持跳坝坝舞才行。四姨爹说,那我陪你跳,一起减肥嘛。
四姨家的团年宴,是我们一年一度的欢聚盛会。这个盛会既滋润了大家的胃,也滋养着大家的心。